利维坦按: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,在一个封闭的系统中(我们可以将宇宙看成是最大的可能的封闭系统)熵只能增大,不能减小。宇宙中的熵增大后不能减小,因此时间是不可逆的。我们从出生、成长、衰老、死亡的过程是不可逆的,正如同一个杯子落地摔碎的过程。
我特别喜欢文中的这句话,“我们这些仰仗于熵增、锚定于逝者如斯的物种,也只能得出这种独特的视角了”,这或许也是为什么我们很难想象,一个“既没有时间,又没有空间”的景象究竟是什么样的——当我们说时间“流逝”,这也只是一种基于过去、当下和未来的近似表述而已。当然,也有物理学家相信,这种线性的“时间之箭”,它无关时间是否存在,而只是关乎时间运动的方向。时间这个概念,是否只对我们这种神经系统的生物有意义?如果没有了观测者(观察),时间还会依照过去-现在-未来的顺序来呈现吗?
文/Carlo Rovelli
译/斩光
校对/乔琦
原文/nautil.us/issue/64/the-unseen/the-end-of-time
本文基于创作共同协议(BY-NC),由斩光在利维坦发布
或者朱庇特预留了
更多的冬天,
或者在耸峙崖岸上
催虐海浪的这个冬天
便是终点,
你当明智,滤好酒,斩断
绵长的希望,生命短暂。
说话间,妒忌的
光阴已逃逝。
摘下今日,别让明日骗。
——贺拉斯,《颂诗集》第一部,第11首
(译者注:译文来自李永毅译《贺拉斯诗选》)
“他比我稍早离开了这奇异的世界,而这不代表什么。像我们这样信仰物理的人都知道,过去、现在未来之间的分别只不过是持久而顽固的幻觉。”
——爱因斯坦写给贝索(Michele Angelo Besso)家庭的哀悼信,1955
这首诗描绘的时光流转的景象,我们早就习以为常:时间不过是在整个宇宙中均匀、一致地流淌而已,光阴逝去时,所有的事情就这么渐次发生。星河万物中都弥漫着一个名为“当下”的事物,这一刻就构成了现实。人人都有过往,发生过、渐行渐远、无可改变。未来敞开了大门,却尚未尘埃落定。现实自过往流出,行经当下,通向未来——而万物随时间流逝的演化却是不对称的,这一点根深蒂固。我们感受到的这一切,就是世界的基本结构。
然而,这幅熟悉的景象已经分崩离析,它呈现出来的仅仅是一种近似,现实要复杂得多。
遍及宇宙、满坑满谷的当下是不存在的。事件并不沿着过去、现在、未来的次序排列得整整齐齐,而只是“部分”有序。只存在一个我们附近的当下,在遥远的星系里可没有什么当下。当下是一种局部表象,而非整体现象。
在统治万物万事的基本方程里,过去和未来没有任何区别。区别只来自于我们对事物扭曲的感知,正是这种扭曲让过去发生的一切变得独特起来。
图源:Tumblr
时间流动的速度处处不同,这取决于我们身处何方、以何等速度运动。我们距离大块质量越近、或者运动速度越快,时间的流速就越慢:于是,两个事件之间的间隔并不只有一个,而是有千千万万个。
时间流动的韵律是由引力场决定的,而这种真实存在的实体自有其动力学规律。这个规律就铭刻在爱因斯坦的方程中。如果忽略量子效应,时间和空间就成了一大团果冻的不同特征,而我们正身处这团果冻里。
但这个世界却是量子的,所以果冻状时空也就只是种近似。在拼写世界的基本语法书里,既没有空间,也没有时间——有的只是把物理量从一个值变为另一个值的过程,我们通过这些过程得以计算事件发生的概率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。
时间之谜总让我们困扰不已,激起我们深刻的情感。
就我们目前所知的最基本层面而言,几乎不存在一丁点儿与我们体验到的“时间”相似的事物。在那里,既不存在一个能够区分过去、未来的特殊“时间”变量,也不存在时空。尽管如此,我们仍能写出描绘世界的方程。这些方程式中,各个变量互相协同,演化不休。这不是一个“静态”的世界,也不是所有改变皆为幻觉的“整块宇宙”:与之相反,我们的世界是由事件组成的,而非事物。(译者注:整块宇宙,block universe,就像《星际穿越》末尾主人公所在的五维空间,宇宙过去、现在、未来的每个瞬间都已确定,仿佛一个个的方块那样陈列着。)
图源:Gifer
以上所写,就是一趟出门远行,抵达了不存在时间的宇宙。
那么返航的目的地就很清楚了——在这个没有时间的世界,我们对于时间的感知是怎么生发出来的呢?令人惊讶的是,在我们所熟悉的时间浮现的过程中,我们自己也起到了作用。自构成了世界沧海之一粟的我们看来,万物在时间之河中流淌。之所以我们会以这种扭曲的方式看待世界,是因为我们只与世界的局部发生互动。
这还不够,量子非决定性(quantum indeterminacy)又添加在扭曲之上。非决定性带来的无可获知导致了“热时间”(thermal time)这种独特变量的出现,也导致了衡量不确定性的“熵”的出现。
图源:NASA/GSFC
或许人类是世界中的一小群独特子集,在与外部世界的互动中,我们感知到的热时间之箭的某一端总是熵更低。因此,这一时间流逝的方向的确是真实的,不过也是主观的:世界上与我们有关的熵总是随着热时间的流逝而增加。于是,我们看到事件的发生沿着这个变量排列有序,就把这个变量叫做“时间”。
熵的增加让我们得以区分过去和未来,并引导宇宙渐次展开、演变。熵还让过往的一切留下踪迹、残余以及记忆。我们人类就是熵增这一伟大历史的副产物,过往的踪迹让我们留下记忆,记忆让人类社会形成整体。我们每个人都是统一的存在,因为我们都映射了世界,我们通过与同类互动对这个世界形成了统一的映像,而这一映像又是被记忆统一起来看待世界的视角。我们所谓的时间的“流逝”就由此而来。当我们倾听时间流逝时,听到的就是这些。
图源:Ontonix Srl
“时间”只是无数个描述世界的变量之一。它是描述引力场的变量之一:在我们的尺度上,量子涨落起不到什么作用,因此认为时空是决定论的也无可厚非。于是,我们就认为时空坚实得仿佛一张桌子。这桌子有不同的维度:其一曰空间,其一伴随着熵增,曰时间。在日常生活中,我们运动的速度比起光速不值一提,所以,我们就感觉不到不同时钟的本征时间之间的差异。在我们距某大块质量不同距离时,时间流逝速度之间的差异也小得无法分辨。
在统治万物万事的基本方程里,过去和未来没有任何区别。
到了最后,那许多种可能的时间都化为乌有,我们只说得出一种:我们体验到的时间——均匀一致、遍及万物、次序有秩。这不过是一种对宇宙的近似的近似的近似的描述,我们这些仰仗于熵增、锚定于逝者如斯的物种,也只能得出这种独特的视角了。正如传道书所言,我们总有一个时刻出生、一个时刻死亡。
时间于我们正是如此:一个多层次的、复杂的概念,自多种不同的近似推导出多重截然不同的性质。
许多有关时间的讨论都混乱不堪,因为他们没有认识到时间的复杂性和多层次性。他们犯下的错误正是没有看出时间的多个层次其实各自独立、互不相干。
在对其求索一生之后,这就是我所以为的时间的物理结构。
这个故事里有许多部分坚实可信,有一些似是而非,还有一些则纯粹是猜测,只想赌一把,看能否一窥全貌。无论如何,有一个一般事实则完全可信:世界的时间结构与我们对它的朴素想象完全不同。朴素想象适用于日常生活,但不适用于理解世界的细微层面,以及它的广大无边。十有八九,它甚至还不足以理解我们自身的本质,因为时间之谜与我们的个人认同之谜、与我们的意识之谜缠绕扭结在一起。
时间之谜总让我们困扰不已,激起我们深刻的情感。其情之浓、其感之深,实乃哲学与宗教之源。
图源:Ignacio Serrano
我相信,正如汉斯·赖欣巴哈(Hans Reichenbach,编者注:德国哲学家,科学哲学先驱,逻辑实证主义的支持者)在那描述时间本质最清晰明了的书《时间的方向》(The Direction of Time)中所写:正是为了逃离时间令人焦虑的本质,巴门尼德否认了它的存在,柏拉图幻想出一个存在于时间之外的理念世界,而黑格尔在谈及当下时,断言灵魂超越了时间,因为灵魂从自身的包罗万象中就能明白这一点。
为了逃离这种焦虑,我们幻想出“永恒”的存在,那个诡异的世界跳脱出时间之外,被我们安置着众神、一神,或者不朽的灵魂。我们对于时间的深刻情感化态度对于哲学大厦的构建贡献良多,比起对逻辑或理性的贡献还要多。与之相反的情感化态度,即像赫拉克利特和柏格森那样尊崇时间,也滋生出许多种哲学——但它们无一让我们距离时间的本质更近一步。
是物理学帮助我们刺破了层层时间之谜。它展示出,宇宙的时间结构与我们的感知是多么不同。它让我们有了清晰研究时间本质的希望,不必再受情感之雾的遮挡。
但在我们追寻时间本质的旅途中,随着理论层层上升、离我们自身越来越远,最后却可能找到了一些有关自身本质的发现——这就像是哥白尼,他研究天体的运动,却终于明白脚下的地球也在运动。或许,最终我们也会发现,时间的情感维度并不是阻碍我们客观领会时间本质的迷雾。
或许,对时间的情感恰恰就是时间对我们的意义所在,不多不少。